資料圖
離婚登記處的年輕人
上海浦東新區(qū)的婚姻登記處存在冷暖分明的兩種顏色。左邊是結婚登記處,一片紅色背景,墻上掛著粉色的愛心,上書“今天,我們結婚了”;右邊的離婚登記處,白色為主,素雅安靜,人們坐在小小的圓桌子旁,一邊斗嘴,一邊在分家析產(chǎn)的離婚協(xié)議書上簽字。
同一個辦事大廳里,還有2間不足10平方米的婚姻咨詢室,每天上演著人情冷暖。最熱鬧的時候,一間咨詢室一天進出30多對夫妻。有哭著進去、摟著出來的;有繃著臉進去、哭著出來的;也有嘰嘰喳喳進場、沉默不語出場的。
民政部公布的數(shù)據(jù)顯示,2002年開始,中國的“粗離婚率”一路走高,從2002年的0.9‰升到2015年的2.8‰。在上海,2017年登記結婚58493對,離婚25509對。
90后姑娘王梅艷是這兩間婚姻咨詢室的負責人,上海睿家社工服務社總干事。睿家服務社以每年40多萬元的價格承接了浦東新區(qū)婚姻登記處的婚姻家事公益輔導服務,主要針對那些到民政局登記離婚的夫妻。過去8年來,服務社總共接待了10萬多對夫妻(含婚內咨詢),勸和2500多對“準離婚”夫妻,勸和成功率約為6%。
而在上海面積最大、經(jīng)濟發(fā)展最快的浦東新區(qū),2017年共有11426對登記離婚的夫妻,其中3119對是80后夫妻,而在3119對中,結婚1年內離婚的有507對。“現(xiàn)在要關注年輕人沖動型離婚。”在上海市共青團與人大代表、政協(xié)委員面對面活動中,浦東新區(qū)民政局相關負責人施泉平提出上述“新關注點”。
全職太太、二胎家庭易離婚
因為誰負責洗碗、誰負責照顧小狗、老公不能每天按時回家等瑣碎事務,90后姑娘倩倩鬧到了婚姻登記處。離婚的導火索,是一只存放狗糧的食盆。
吃完晚餐,丈夫小羅在倩倩的指揮下,把寵物狗的食盆給洗了。洗完后,小羅沒有擦干食盆,直接把食盆放在了沙發(fā)邊上。倩倩為此怒不可遏,“食盆要擦干,要放在衛(wèi)生間里才行”。
結婚前,倩倩像公主一樣被父母寵愛、被男友寵愛,每天下班,男友都會在公司門口準時接送;結婚后,倩倩抱怨丈夫幾乎從不按時回家,經(jīng)常下班后跟朋友一起混、喝酒,很少回家吃飯。
“結婚還不到1年,因為一點兒小事,就要離婚。”睿家服務社的兼職專業(yè)志愿者周興蓉每周都會到婚姻登記處值班兩天,最近幾年,她遇到的80后、90后年輕人越來越多,“女方要戀愛感,男方要獨立空間,一言不合,就要離”。
王梅艷整理了睿家最近幾年的案例數(shù)據(jù)資料發(fā)現(xiàn),浦東地區(qū)的離婚人群呈現(xiàn)出年輕化、非理性、沖動型、懵懂型等特點。目前,離婚人群中25~29歲年齡者人數(shù)最為龐大,其次是30~35歲人群。從夫妻婚后生活的時間長短來看,結婚3~5年的離婚者最多,其次是結婚1~2年的人群。
也就是說,25~35歲、結婚5年以內的夫妻處于離婚“高危階段”。而處在這個年齡段里的全職太太、二胎家庭,則是“高危人群”。
33歲的全職太太娜娜鬧離婚時,孩子才2歲半。她追求自己的生活,每周定期出門與朋友聚會,每次聚會必埋單。她要實現(xiàn)自己的人生價值,要出去讀書進修,還打算重新找工作。
但這樣的“合理要求”卻屢次被丈夫拒絕,“你是一名幼兒園老師,出去工作能掙多少錢?還不如在家把孩子教教好”。
直到在婚姻登記處盤算家產(chǎn)時,她的“碼農”丈夫才發(fā)現(xiàn),家里不僅沒有1分錢存款,還欠下了6萬元債務。就連孩子幼托班上個月的學費,都是妻子問朋友借來的。“錢掙了就是要花的,留著干嘛。”這是秉持“一定要對自己好”的全職太太的觀念。
長期與社會脫節(jié),使得娜娜變得愛慕虛榮,愛在朋友面前撐場面,她覺得自己在家是“浪費人才”“犧牲自我”,而所有的一切,都怪丈夫、怪孩子。
全職太太中的另一個極端是,完全放棄自我。“丈夫發(fā)展得越來越好,妻子越來越失去魅力、失去性格。”王梅艷說,“全面二孩”政策施行后,越來越多女性為了生二胎,選擇回家做全職太太,成為離婚高危人群。很多人在家“奶孩子”,奶著奶著,把自己搞出了抑郁癥。
手機成家庭關系“殺手”
中國青年報·中青在線記者在浦東新區(qū)婚姻登記處見到了這樣一對夫妻:妻子與咨詢師熱絡地聊著,丈夫一邊玩著手機游戲,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回答咨詢師的提問。被問煩了,他抬起頭撂下一句:“那又怎么樣?我已經(jīng)不愛她了。”然后,繼續(xù)低頭玩手機。
這個表示已經(jīng)“不愛”妻子的男人,有個9歲的大女兒和5個月大的小女兒。而他自稱從一年半前就已經(jīng)完全不愛妻子了。“但還生了個老二?”周興蓉追問他,他又回了一句:“那又怎么樣?”
周興蓉告訴記者,這樣不尊重咨詢師、成天低頭看手機的青年夫妻不在少數(shù),幾乎所有咨詢師都會遇到。“手機、手游正成為家庭關系的‘殺手’。”周興蓉是有依據(jù)的,她接觸到的幾乎每一對夫妻,在控訴對方對家庭、對自己漠不關心時,都會帶上一句:“在家就玩手機。”
36歲的小娟形容自己是在跟手機、跟摩托車“搶老公”,“大多數(shù)時候跟摩托車車友會的在一起混,喝酒;偶爾在家,就刷手機、玩游戲”。小娟說,自己與丈夫幾乎沒有交流。
但與此同時,這個全職媽媽卻肩負著兩個孩子的生活起居、學習培訓,形容自己是一個忙得連手機都顧不上看的人;丈夫卻閑得可以天天出去飆摩托車、在家玩手機游戲。這與小娟原本想象中的婚后生活大相徑庭,結婚前,她是一個在父親手心和兩個哥哥肩膀上長大的“小公主”。
咨詢師孫福革見過太多因為手機引起的家庭紛爭,有時是男方用手機約網(wǎng)友見面,女方定期檢查男方手機;有時是女方身為家庭主婦,沉迷網(wǎng)絡游戲,在游戲里尋求網(wǎng)友安慰。
并不是每一個家都要“勸和”
盡管相關部門對睿家服務社每年“勸和”的夫妻總數(shù)有一個基本的“硬性指標”,但睿家那些持有專業(yè)社工證、心理咨詢師證、婚姻家庭指導師證的專家志愿者們,卻并不“唯指標論”。
“最早的時候,我們是做勸和工作,現(xiàn)在我們不再勸和了,我們是做‘婚姻家事輔導’。”王梅艷說,睿家的前身是2010年浦東新區(qū)民政局牽頭成立的家庭事務工作項目組,與老年事務、青少年事務工作組一起,負責探索特定人群的專業(yè)服務模式。項目組后來變成了獨立的社會組織,定點定時駐扎在婚姻登記處從事“勸和”工作。
早些年,專業(yè)社工和志愿者們確實在從事“勸和”工作,總讓夫妻雙方“忍一忍”。這種“勸和”在50后、60后夫妻身上最管用,但隨著70后、80后、90后離婚人群的增多,年輕夫妻開始對“勸和”產(chǎn)生了抵觸。
比如,一些高知青年,在自學了許多心理學知識后,仍然無法解決家庭矛盾,就會意志堅定地要求離婚。志愿者用共情等專業(yè)方式進行調和時,對方會來上一句:“我們是各自原生家庭帶來的問題,天生缺愛,矛盾不可調和。”
孫福革就“勸分”過不少“真的很不合適”的家庭。
一名28歲的女青年與30歲的丈夫育有一女,妻子反映,丈夫總愛在家偷偷穿著女性內衣、踩高跟鞋,她還發(fā)現(xiàn)丈夫有很多“男朋友”。“第一次勸,他倆為了孩子愿意繼續(xù)共同生活;第二次再鬧過來,我說還是算了,女方還年輕,別耽誤了自己。”孫福革說。
一對生活條件優(yōu)越的年輕夫妻,女方29歲,男方35歲,女方因為對離婚協(xié)議不滿,鬧到了婚姻咨詢室。“他掙那么多錢,一個月才給我和孩子20萬元生活費,讓我怎么過?”女方拿出一份月租金高達5萬元的租房合同,甩出3個字“不夠花”,男方則直接走人,不接受任何調停和咨詢。
孫福革記得,那位女士在婚姻咨詢室里哭哭啼啼了一個上午,控訴對丈夫的種種不滿。最后,孫福革勸她:“你每月花掉5萬元房租,還有15萬元可以生活用,省著點花也不錯。有的男人離婚每月才給1000元生活費,知足吧。”
好聚好散的高素質夫妻越來越多。一對都在外企擔任中層管理者的夫妻來登記離婚,男的坦言自己有外遇,并且想與第三者結婚;女方則說:“我愛你,就讓你過你想要的生活。”
在孫福革記憶里,這是她最喜歡的一對夫妻,郎才女貌、極其般配,“從內心來講,很希望能勸和,但這種人往往主意很正,好聚好散”。臨走時,雙方都沒有憎恨對方的意思,男方還勸慰女方:“以后咱還能來往。我爸媽也喜歡你,你們可以繼續(xù)相處,我不干涉。”
“高知”人群最難輔導
梳理了這么多年的案例,王梅艷發(fā)現(xiàn),以機關公務員、科研工作者為主的“高知”離婚群體值得關注。從職業(yè)上來看,公務員和科研工作者成為離婚的“高發(fā)區(qū)”對象。
33歲的大學教師麗麗從一進婚姻登記處的大門開始,就表現(xiàn)得極為強勢。她是一名年輕的副教授,每天要喝3杯咖啡,站在講臺上授專業(yè)課。但她卻把自己的科學精神,用到了家里。
在家里,所有的事都由她安排。婆婆每天上街買菜,她要求記賬;丈夫很少與她有親密舉動,兩人一起逛街就像“路人”;女兒每天按照她定的時刻表完成各項運動和作業(yè)。鬧到離婚,最主要的原因是婆媳關系不和。
“婆婆和丈夫在一旁不吭聲,就見她張牙舞爪地把每個人都說得一文不值。”孫福革接觸的案例中,類似的高知家庭并不少見。
與科研工作者不相上下的,是機關公務員。
最近一段時間,孫福革已經(jīng)接觸到了3對警察夫妻要求離婚的案例。離婚的原因非常雷同,“一方要求對方隨時on call(隨叫隨到),另一方則工作沒正點、回家玩心重,幾乎照顧不到家庭”。
有一個警察妻子這樣形容自己目前的生活——每天就是上班+喂奶,雙胞胎女兒天天睡在身邊,“見不到丈夫,見到了他通常在家玩手機”。
妻子認為,這樣的丈夫,有沒有都一樣,因此執(zhí)意要離婚,“我一個人帶孩子,做同樣多的事情,但比跟他一起帶幸福得多”。
一個值得關注的現(xiàn)象是,越來越多的高知家庭愿意付費享受優(yōu)質的婚姻家庭咨詢輔導。2017年,有10多對夫妻主動向睿家服務社支付每小時800元~1000元的咨詢費,尋求督導級別或者教授、副教授級別的資深專家提供支持。
這與過去的離婚夫妻對自身家庭問題羞于啟齒完全不同,“年輕人的價值觀更加開放,他們一邊追求自我,一邊希望處理好家庭關系”。王梅艷近年來見到很多“自學成才”的離婚夫妻,他們中的一方不僅具備基本的心理咨詢知識,還咨詢過身邊的專業(yè)人士,“他們會要求更加高階的服務,對我們的工作也帶來挑戰(zhàn)”。
(為保護隱私,文中離婚當事人均為化名)